第八章
“不过就是红楼里的人,”钟怜的声音像自远处传来,强迫着她听进去,“姑娘何必在意?那样的人只是给爷们解闷用的,倘若真有爷们着了道,弄死也就罢了。况且陛下不会着道,只是一夜贪欢而已。”
男装什么的,她还是第一次换上:男子的束发、男子的衣裤、男子的鞋履,彷佛无忧无虎的闺阁小姐扮男子出游一样。
“瞧你们在这头张望的,想进……是女扮男装啊。”那人笑道,上下打量冯无盐,最后落在她的面上。不是大美人,心里便有了底。“夫人是来抓奸?不好吧。要是惹你家老爷不开心,你也会不好受,对吧?不如睁只眼闭只眼。”钟怜立即反手给他一巴掌。“由得你在这里胡乱说话!”“你——”
她只是回视着他。
钟怜明显松口气,跑去跟车夫低声说了几句后,便跟着冯无盐走在晋城的街上。
胡伯敏愣了一下,看着她,再看看冯无盐一身男装。
他咬了一口,眉头蹙起,随手丢了。“若不爱吃,丢了就是,顾及她做什么。”
“我是禽兽么?”他恨声道。这么本能的喊出不要,又表示什么?
因为意愿被违背了,所以他无法容许?如果乖顺点,很快会生腻?冯无盐带点迷惑地想着。
她微微笑着,泪水却峰拥而出,打湿了她的脸。
冯无盐硬着头皮接过,看了她一眼,不自然地舔了两下。她还真没有当街吃过这种东西……接受对方善意似乎不太难,她想。
他看向她时,微地一怔。
以前她一直认为她跟十六想法不同,她坚强许多。现在比起来,执意要人宫当宠妃的十六,心志确实比她强大许多……宠妃呢……会爱宠十六的男人将是眼前这个……皇帝……
“龙天运……”
他眉眼微侧,盯住她的表情,大手改而覆上她的心口,柔声道:“无盐,你心跳真快。”
“冯无盐,我警告你,不管你想要表达什么,永远不准再用那样的例子!你的心、你的人,到死都是我的!
钟怜端着饭菜过来,一见龙天运已出来,连忙躬身道:“爷。”她很快补上返回的原因,“奴婢怕姑娘饿坏,白天她没有什么胃口……”
他转而注视她噙着薄薄水光的黑眸半天,视若无睹她的握刀,捧起她冰冷的双颊,俯头蹭住她的双唇。
冯无盐微微一笑。“以前待在一方之地,真是孤陋寡闻。一个女人还能养多个情人我前所未闻,今天真是开了眼界。”她微地躬身,“钟怜,说起来还要多谢你试着让我视野开阔。我可以理解晋城姑娘为什么女扮男装了,这真的会让我们的心态再广一些,而这样子的心态正是起点。”
他冷冷道:“冯无盐,你真贪心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多色版画?”他如遭木槌重击,“等等!你试过吗?”
“真是好理由。”龙天运要笑不笑。藉着送饭菜过来打断他,再有什么火气一旦断了,只要不是大事,下次要升火也就难了。
可见是冻到了……喜欢糖葫芦?”
“跟喜子说的一模一样呢。”他露出笑,“昨晚喜子跟你待上一夜?做什么?”
龙天运抬眼盯着他。
“哦?谁欺负谁?是谁咬了我满嘴血?我是哪不好?冯无盐,我到手的人,除非是我不要,否则无法摆脱我。你不说,我便当你无理取闹,绝不放手。”冯无盐瞪着他。半天,才不甘心地低声道:“我总算明白,为什么京中大老爷喜欢收了落魄女人当玩物,因为地位不对等,差距太大,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冯无盐面不改色地答道:“因为我想要知道晋城的收藏家有多喜欢冯十二的版画,何况我想买些零碎的东西也方便。”
本来钟怜倒退了几步,正要转身离去,听见此言,顿时止步。
“陛下的姓氏……怎能随便借人……你,你嘴里的伤,先上药吧……”她艰难地说道,下意识握住腰间的碧玉刀。
不过这一身男装确实给她一种鲜衣怒马少年时的错觉,能够让人心情稍稍明媚起来。钟怜在那个皇宫里到底专司什么?竟深谙安抚人心之道。
龙天运喔了一声,漫不经心道:“她知道了啊。”顿了下,又道:“去吧。你要没惊动到她,就让她继续睡。记得,寸步不离。”
当他嘴上的血成珠,淌人她泪湿的唇间,她目光晃动了一会儿,甚至全身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下,紧跟着她的眼神对上他的,再有不舍,也是坚持住她的本心。
一开始,是她想得太简单了,以为只是璧人与晋人的不同,璧人较为强势:以为只是一时贪欢之举,她可放可收是有主动权的:以为自己心如铁石,能够轻松地面对结束……
冯无盐暗暗用力吸气,手上隔着腰袋感到的熟悉刀柄让她微微镇定。她转头看着钟怜,轻声问着:“你带我来看她的落魄可欺?可是,不是她主动的啊。”她的声音太轻了,以致听不出里头持续的颤意。
她木木道:“陛下喜欢我么?”
“是冯十二的木刻版画,鱼跃龙门!”
他的动作顿时停住。
“你带她去青楼做什么?”
冯无盐好奇问道:“晋城女子为什么常扮男装?”
一群雕版师凑了过去研究。“这刻法确实是冯十二之技,怎么没见过印刷成图过?”
“为什么烧了画像?对我生厌?”
“钟怜的心意你倒看重得很。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最后落在她一身男装上。他的目光灼灼又带着一丝阴暗,嘴角弯了弯道:“你一身男装竟如此令人垂涎,怎么不是让我第一个见着呢?有多少人见过了?”他的手指认认真真极为细致地替她解开束发。一头青丝如云落在肩腰上,接着,他顺势埋进她的发间,轻轻咬住她的耳轮。
喜子闻言,吃了一惊。钟怜这话,不就是在说陛下昨晚睡的女人很低贱吗?何时,钟怜胆大至此?
钟怜是怕她待在他的宅子里,撞上什么不该撞上的吗?所以特意让她早出门避免难堪?
龙天运目光转到她握刀的动作,盯着片刻,跨了两步缩短彼此距离。
龙天运又含笑,凑近她耳边,轻声道:“鱼跃龙门吗?你想凑多少银子遁走?去哪?想得美。你一离开那间铺子,那幅版画我就差人买下来了。”感到她浑身一震,他轻轻一扯她的男装腰带,换来她转头的凝视。
昨天,在她想要认真跟他谈时,她还在想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尝试着跟他约法三章:我们一心一意守着彼此,直到我们发白齿落合眼时,约定自动结束:下辈子各自散去,到时他另外找女人,而她也不必面对。
“如果小姐不嫌弃,在下愿尽地主之谊。美酒易觅,知音难寻。我这雕版小师难得遇上像小姐这样通晓版画的知音,要是放过,就太对不起自己了……说到冯十二,对了,小姐等等。”他翻着自己的背囊,自里头小心地抽出一本书册,不厚,约六十几页而已,页中是雕版印刷下的山水画,每幅画左下方有个冯印。
他眸光里闪过怒火,掐住她的下巴,硬是封住她的双唇。冯无盐的抗拒如同妣蜉撼树,不及他力道万分之一,仍让他察觉出她的排斥。他心头大怒,不退反进,只手圈住她的腰身,将她抛在桌上,压着她的后脑勺,进人她唇间狠狠地吻着。
“奴婢遵命。”
原来,冯无盐,你这么软弱。
他似乎能够了解为什么她喜欢百年前的璧族。她一个人也可以活,一个女人伤痕累累也可以活下去,不会成为谁的菟丝花。
几回的想法翻腾,彷佛从人间到地狱走了一回,再定神时,竟有些许的晕眩感。
龙天运第一次尝到那种旁人伤你你还要小心翼翼克制的委屈感。
虽然这样的想法是异想天开,但或许真说不定有这样的男子存在呢。
星月交辉,在本是如墨的夜里带来些许朦胧温暖的光芒。
钟怜看去,一愣,笑着过去买了两支糖葫芦,一支分给冯无盐。“今天就让奴婢先厚颜请姑娘了。”
“爷,好不容易弄到手的。”那个胡什么有的,爷也该看见了才是。“雕版师傅多是刻印佛画、插图或是文字,没有一定功力难以雕版单幅作品,更遑论是集结成书,让版商心甘情愿地发行了。去年冯姑娘首次发行版画集,仅印刷千本,木刻版画在印刷后销毁,以杜绝仿造,不容易拿到呢,奴婢耍嘴皮子耍得都起泡了,周画师才肯转手。”
“我也喜欢你的身子。”他看着她,似是自言自语:“爱之如狂。”又笑着对她说:“现在,我可以马上占有你,一次又一次,不生厌。我记得,你曾乐在其中的,是不?”
他上前一步,漫不经心道:“不,那是保护。为什么不姓龙?燕奔哪好?宁愿跟他借姓而不愿跟我?”
喜子抱怨道:“今早钟怜跟奴婢借的男装,原来是给冯姑娘的啊。”
钟怜垂下头。
昨晚就差那么一点,他及时猜到她真正的心思。冯无盐想要的百年前璧族的一夫一妻,因此她才如此喜欢璧一夫一妻?他给得起。在同时他想要谁便要谁,其他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个玩物,一时兴起的欢愉而已,地位不等于重要的妻子,这不相冲突。
晕黄的烛光倏地亮起,桌旁漫不经心地点着烛火的龙天运立即现形。即使烛光只照亮龙天运的半侧身体,这个男人的气势仍然强烈而深刻地存在这间房里。
冯无盐面带微笑,站在那里动也不动,轻声说道:“我的癸水还没有结束。”
喜子无法想像。“不是要杀人,就是自杀?”
“不要!”她大叫。
她吃惊道:“你派人跟踪我?”
无意间,她瞥见桌上烧了一半的画,心里终于明白好一阵子没见的男人出现的原因。
“奴婢昨晚自冯姑娘那离开后,送药到爷那里,没见到那位美人喝药,万一有了……”
“我这几天正要试,图式打算先以山川为主较简单,色要漠雅易改。”冯无盐问道:“公子觉得可行吗?”
钟怜闻言,脸色陡变,往冯无盐的方向看去,但忠诚的本能让她直觉听从命令退后着。她垂着眼,将门轻悄地掩上。
“如果你愿意,让我去和别的男人……”她带点微微的颤音,却不是惧怕。
龙天运闻言,仔仔细细凝视着她眼底的情感。他面色终于好转些,俯脸吸吮着她颊上泪水,不管她的僵硬,就这样吻着她的脸、她睫上的泪。
冯无盐与他目光交会,左手紧紧枢着桌面上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。她的感觉有些迟钝,现在全凭着本能在应付。她木然道:“是的,我乐在其中。陛下迟早要回宫的,我不愿意入宫,这些日子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欢雕版。
龙天运垂着睫,随意抹了抹嘴唇,面上微露些许的痛缩。
俊朗的面貌上从未有过的狰狞,他一把抱起她,大步走到床前,把她扔进床褥间。
等……等一下!广什么?什么起点?钟怜心里慌张起来。她让冯无盐换上男装是另有目的的。今早冯无盐神色自若,食量正常,若说真有什么异样,就是眼眸如染了胭脂,其实……比她预想的好很多到简直出乎她预料跟死气沉沉、永远一蹶不振的宫里妃子完全不同。
其实一点也不需要。
她都想放声大笑了。
不如还是设个限……”她轻声道。
还不行,得再多给她点时间,她想。冯无盐极力压下涌上心口的撕裂感,极力控制住头晕目眩。
突然间,他闷声晤了一声,挥开她娇弱的身子,他的力道过猛,她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。
等到冯无盐与他谈到尽兴了,三人自里头出来,天色已微微暗下来。胡伯敏满面发光,像个小孩子似手舞足蹈送她们到门口。
这分明是陛下要钟怜代口的。
这一来一回,两人的呼吸都是略带急促,微微喘着,对瞪着。他的目光扫过她微颤的身子,力气不对等,方差点酿出大祸来。
弄死?钟怜是一个极其忠心的人,龙天运让她做什么她便做,也只说该说的话,这一点冯无盐一直有所感觉。现在钟怜当着她的面明示她说可以弄死一个女人……她应该感谢钟怜待她的心意,可是,她们的想法差太大,到底……是她错了,还是钟怜错了?她真的很困惑。
大掌摸上她的颈子,龙天运瞬间被愤怒冲昏了头:在那一刹那,仅仅就那么一刹那,他产生许多想法——冯无盐居然背着他偷男人!不,不会,她就是那样的性子,怎会去偷人?是姓胡的下了催情香强迫她?他敢!不,他确定钟怜一路陪着,这事是假的!
皇帝?那真是……雪上加霜。
在旁的钟怜不动声色看看这男人,再看看冯无盐抿嘴下的小笑花,连带点红肿的眼眸里都有了淡淡笑意。钟怜正在想,能够让一个正在难过的女人感到高兴的,到底是这个男人太厉害还是女人太沉迷在自己的雕版上?
喜子不动声色,小心翼翼地看看陛下,再看看已离去的钟怜。也许他不够聪明,但伶俐看人眼色他专精。
“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她慢慢咬牙。
瞬间,龙天运的眼底出现戾气。
“可惜是个女子,若是男人,肯定可以开派的。”喜子感慨。
可能是她不经意曾在钟怜面前泄露这个念头,今天比平日都早,钟怜就捧着一套新的男装出现,说是不去寺里,转来看这间铺子里的版画展。
“原来是燕小姐。在下胡伯敏,虽然没有什么名声,不过我最自豪的就是能画能刻,不必跟画师合作。我见过冯十二的雕版佛画、山水画、春夏秋冬图,虽是精妙无比,但我总认为好像可以再好点……到底是哪呢?”他陷入沉思。
冯无盐见状,心口猛地被绞了一下,几度张口欲言,听见他又道:“别告诉我,这不是你蓄意的。”
冯无盐脸色一白,心头生起排斥之意,却还是被他双臂强制圈人怀里。明明一开始就是习惯各自睡各自的,到底什么时候他喜欢抱人睡……昨晚也是这样抱着另一个人睡吧?不,他是一晚上没睡……一晚上没睡么……
冯无盐在船上时就想过,她不可能永远留在晋城,那么在晋城这段日子里,她首要是看一回版画展览以及画像石刻。
龙天运看着她。
她心头一跳,故作无事地转身往楼子走去。
“天色还不晚,姑娘若还不累,我们走走?”
昨晚她又何尝睡了?她一直在折磨着自己,把自己分裂成两半,一半告诉自己不要在意,另一半一直想着此刻他正在对那女人做什么……可能精神上太紧绷,在熟悉的体温以及海潮味下有了些许的困意。她微微合上黑色眼眸,喃喃自语着:“如果生在百年前就好了……”因为嘴唇张开了,鲜血终于落入她嘴里,她立即闭上,露出了自嘲的苦涩笑意。
她到底是哪来的想法?他喜欢她、心里有她,这跟他碰其他女人是两回事,这么浅显的道理她怎不懂?还是不想懂?
“啊……你真有本事。”冯无盐抿嘴。
冯无盐停步。
“姑娘?”
“那个……怎么看都是个大姑娘吧?在晋城里,女子时常扮男装行走,看久了,多少也认得出了。”
她惊愕地转头看他,听见他合上眼道:“昨晚没睡,累了。”
他面色古怪,低笑道:“就冲着你这话,我便饶了他。我一直纳闷,前朝的太监数目也过多了点,那些个阴私事那些帝王怎会不知。你道,喜子美吗?”他一见冯无盐苍白的脸色带些不知他所云的茫然,柔声道:“你当真是救了他一命。那么,那个姓胡的呢?跟个男人待在室里大半天,你从他身上得到了笑容,很开怀?”
“我明白你的心意。你的陛下是不会着道的。”冯无盐说着这话时,想要笑出声,但喉咙光是挤出这些字句就已经用尽力量了。真要笑出来,她不知道到那时她会不会愈软再也动不了。
她后头正是燃着的烛台!他瞬怔,眼明手快到甚至惊惶地护住她的后脑勺,强拉了她回来。光的热度在他手背上窜过,可以想见她一压烛台,小小火苗也能自她发上烧起。
他继续拉开她的男装衣襟,不能轻松脱下的他嫌麻烦,便使力撕开。破碎的衣裳落在地上,解了他几分心气。
“……不小心烛台倒了。”
不是已经好了吗?怎么……只要一面对,甚至稍稍深想了,她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。一定是还不够努力……
“话说回来,为什么是这幅鱼跃龙门只刻不印呢?”
果然,一见到他出来,喜子立即上前。
龙天运直接出了院子,瞥见美丽的玉人儿靠在墙上似在等人。
一开房门,迎面而来便是一片黑暗。
龙天运看他一眼。“心里憋着话?”
“为什么昨天一整晚待在冯无盐房里?”
“他……他不是太监吗?太监跟我待上一晚,能如何?”
或许是海外船只停在晋城的原故,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会在晋城出现:为此,晋城好几家楼铺开了创举,有了名为拍卖会的买卖。价高者得,贩售物也包括书画墨宝,同时时不时展览,让同行有机会如切如磋、如琢如磨,在无形中将艺术文化再往前推上一把。
“冯无盐,你找死!”
冯无盐与钟怜听见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,表情本是呆了一瞬,但到最后一句,钟怜回过神抢先道:“自然是不一样的。我家姑娘是外地人,连听都没有听过这些匪夷所思的奇闻,多亏公子提醒,回头就换回来。”
她跟他就像两个世界里的人一冯无盐心里忽生出这个念头来。
“守身如玉?说起来,真像那么回事。”龙天运自言自语:“真是不公平,是不?她想甩了我,就算痛得要命,也要甩开我。”
“姑娘怎么想要卖版画呢?”她早上说改到晋城里的拍卖铺来看看,一转头冯无盐马上拿了版画出来。
他看她僵硬着,淡淡道:“这样顺眼许多,是不?”
“别管它,我并不悲伤。”她笑道:“女人的眼泪,都来得莫名其妙,身体跟意志力都无法控制它:所以,以后你别教女人的哭给骗了。瞧,大约就是如此,我呢,深知我这个缺点,虽然喜欢陛下,但开了窍嘛,总不能独守空闺,陛下能容忍我在喜欢你的同时,也让其他的男人满足我吗?”
忽然间,冯无盐微笑起来,依旧轻声道:“谢谢你,我明白了。”
固执又倔强,说不定她真的会说出口,而现在他并不想听见。龙天运心头堵得很。这些日子冷着放,倒是把人愈放愈远了,加上一整天听见的,就算她后脚出了拍卖铺,他直接处理掉那个姓胡的男人,怕也难解他内心如波涛的怒意。
钟怜动了动嘴,咬咬牙也跟着进去了。
“姑娘先前应该跟胡公子说姓龙,而不是姓燕。”钟怜柔声提醒。
放在后宫多好,谁敢窥他的女人?他闭了闭眼。当帝王久了,有些事太方便了,反而不愿轻言离开这个位置。
他一连退了几步,一字一语沙哑说着:“永远不要,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企图伤害我,除非你想落得跟我现在一样的下场。”随着开口说话,鲜血自他唇间流出,他不在意地抹了又抹,居然一时止不住。
龙天运又叫住她。“以后没有我的允许,别给她穿男装。”
冯无盐见他满面狂热,想到自己在京师时没人能够跟她探讨,想了片刻点头,随他进去。
“这是钟怜的心意。况且,我没有尝试过,怎会知道喜不喜欢呢?”
“你闭嘴!”龙天运狠声道。一想到她的形容,他暴戾的情绪就涌了上来,明知只是形容,怒火仍是在瞬间覆过理智。他盯着她面上细微的表情。她眼神无惧,眼里却被泪水无声地淹没,嘴角一如初识时的紧绷却带着颤抖,这颤抖也不是害怕,而是……
“爷……后宫是皇后与宠妃,也不必……守身如玉……”
“唉,挤不进去呢。”身边的年轻男子遗憾地叹息。
……虽然接受对方的善意不难,却也要谨记必须跟钟怜保持距离,冯无盐在心里加了这一条。她泰然自若答道:“我怕冒犯陛下,燕爷应该不会介意的。”
“现在的版画皆只有一色,再了不起的,是以朱墨两色来调,公子有没有想过分版分色,切割木刻版画?”
冯无盐完全明白那种精益求精的心情。雕版师除了灵气、技术,最重要的还是不停的思考。她遇上同类人,心情带上了几分愉快,忍不住道:“改成分版分色的套印会好些?”
因为当时她就在船上,听见“要不要吃新鲜的鱼”,于是福至心灵就刻了。因为,现在她手头上只有在船上刻出来的版画可以换钱。
冯无盐转了话题,带丝疑惑道:“钟怜,你看起来很熟门熟路。”虽然说看似在逛街,其实钟怜一直像是在认路把她带往某一处。
“有什么好抓的?男人有心要来,谁能阻止?”冯无盐转向钟怜,声音仍是轻虚无力,但脸色冷淡,肩直而挺,完全不理会红楼的人。“走了,我想回去了。”
她恢复得很快的。况且,谁也不欠谁,是她误入歧途,不小心陷得太深,而现在她正在走出来中。
“你道,既无意刺杀我,却一直拿着她的雕刀不放,是什么意思?”
他盯着她良久,忽地嗤笑一声,倒卧在她身侧。
“那是什么?”
瞬间钟怜面部扭曲一下。
“……?”她看着那间明显正在作买卖,以致宾来客往的楼子,再回头看钟怜。里头有版画?
她没有想到冯无盐会振作得如此之快,快到……或许陛下在冯无盐心里根本不算什么。
“嗯?”
一股甜腻腻的气味扑鼻,他终于转开视线,落在她的左手上。他抽走她手上的糖葫芦,讶问:“手这么冰?
直到昨夜。
“陛下,你是天下帝王,在外风流韵事不可避免,我也……也喜欢陛下的身体……可是,你迟早要回宫……
“她虽是一介女流,在版画上的技巧却远胜于他人。”他叹息,“可惜未能一睹其人,好让我能有所讨教一番……对了,小姐也是雕版师,请问如何称呼?”
陛下一直看着她!
所以,在这里,她无名无姓,不会承认自己是冯十二,再让人心生欺负之心。何况,她还等着收钱呢。
“谭老板说是有收藏家辗转到手,本要送往海外,临时出了事不得不忍痛出售。冯十二的佛像版画,通常印刷千张即销毁原版,这一回能看见没有印刷过的木刻,实是幸运之至。谭老板说了,先放三天,再出价。”
钟怜一怔,怔然里带着些许的迷惑。
“她弹完琴便走了,喝什么药?”
他喔了一声,忽地要吻住她略带淡白的唇瓣。
“看,小姐,去年冯十二将单幅版画集成一册,虽然才这么点页数,每一张却是天划神镂之作。版画只出千本,从此绝版。我还是费了千辛万苦,花了双倍的价钱托京师朋友带回来的。”
她背后的龙天运,面色阴郁。
如果冯无盐是男孩子啊……
“是啊,真是遗憾……我、我也是想的……”
她感觉到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颈后,有一下没一下地压着,彷佛企图让她放松……她想起河上那艘采选的船,又想起昨晚的美人,还有十六……大锅粥里竟有她……应该啼笑皆非的,此刻她却是僵硬得笑不出来。
他上了床,双臂撑在她颊旁两侧,俯下头。
龙天运因为最后几个字所产生出的想像,差点癫狂了。
钟怜轻声道:“昨晚来的美人就是出身在此。”
不只雕,我还喜欢看,我在京师的家中收藏了各家雕版,单单只是在晋城我就如鱼得水,彷佛回到了真正的故乡:要我入宫我会无法呼吸的……说起来,不能见到船上那位春宫图的雕版师我一直惋惜……”
“奴婢遵命。”钟怜面对着他,恭谨地倒退着。
“真咸。”他舔了舔,舌上立即传来痛感。这点痛,其实也没有什么……他盯着她,道:“我从未,这样子吮过任何一个人的眼泪。”
两人走出铺子,晋城街道被夕阳的光芒笼罩,彷佛璀璨的金光落入凡间,一股轻风涌进街道,直扑冯无盐面上。她半是合眼,感觉这股风连带入了心里,她轻轻吐了一口气,忽地噗啸一笑,“好像也不错呢。”
直到他满意了,甚至她凉凉的唇都蹭热了,他才笑道:“现在这颜色才适合你,瞧你刚才唇色多难看。”他突然问道:“因为我是帝王?”
冯无盐客气地回:“是呢。”
龙天运淡淡扫他一眼。
“说。”
在那一瞬间,冯无盐挺直了背脊,紧紧闭着嘴,他也没有要深吻,就这么把他嘴上的血当作红脂一点一滴沾上她的唇雏。
胡伯敏抓抓头。“大概是海外那些船员带回来的乱七八糟见闻吧,说什么海外的女人跟金璧的男人一样多情,养了不少情人等诸如此类的例子……晋城的姑娘听久了心也野了。不过,再野再大的勇气也只敢穿着男装出来晃,谁敢学那些不着调的奇闻……当然,小姐是不一样的吧?”
钟怜依旧垂着头,轻声回道:“奴婢想让姑娘看看,青楼里的人不过是以色侍人的低贱东西,算不得什么。”
“……陛下要多久呢?”和-图-书
她一进这间铺子就遇上同好,讨论得正兴起——这点她是颇陌生的。在京师,她跟雕版师一向没有交流,就算有……也是如钱奉尧那般对她抱有另类心思的人。怪谁呢?曾有一度她想着这个问题,后来,她才明白当自己的亲爹明摆着女儿们可以待价而沽,眼馋的人自然也把她这个人看成一个可以标价的商品,而非专业的雕版师。
即使屏障着任何想像,她的喉口仍是涌起强烈的不适感,心头撕裂着。他正跟人缠绵时,她眼前一片泛白,无法控制地颤抖着,想把自己埋进地底深处,什么也不要看,什么也不要想。
钟怜实在忍不住,问了一句:“胡公子到底是怎么看出我家姑娘女扮男装的?”她自认手艺一流,怎么一下子就被看穿了?
冯无盐立即闭上嘴。
冯无盐掩嘴咳了一声,道:“我姓燕。”
还好不是。
钟怜带着她进入巷子直通到底,到另一头的街上,指着对面的楼子。
喜子继续说道:“我只记得她们说什么因为存在,就是正确的。冯姑娘为此感到难受,因此我见她可怜,就多陪了一会儿。”
钟怜欲言又止。
“公子?”
冯无盐下意识避开。
“怎么这么晚回来?”他含笑道,打断了她的思绪。他走到她面前,目光一直胶在她的面上,也不知在看什么。“在外面玩得开心么?”
她没有回答。
他怔怔看着她,突然转头看看四周,激动低声道:“燕小姐,我们到里头谈……别误会,我没别的意思,里头是让文人雅客兴致一来作画的地方,也有一些雕版器具。我实在是太好奇了,就版画上你的异想天开真是太有趣了,能够再……再互相讨论一些吗?”
“别提她。”
别人骗不了她,只有自己才能骗过自己。
弹完琴便走?钟怜惊愕。这哪可能啊,那些妓子入了府就是要留过夜侍候人的……她下意识抬起脸,正好对上龙天运锐利的目光。
“那不一样的。钟怜你待我很好,有时我也想……”冯无盐随意扫过周遭,指向卖糖葫芦的小贩,“想请你吃它,却身无分文要你来付,我多没有面子。”
屋子里,安安静静的,只剩呼息声。冯无盐直视着前方,双唇微张,无声地喘了口气,而后用力弯着嘴角。
是连碰也不想让他碰!
“爷,你早上不是已经反覆问过了吗?因为我见她……爷,你嘴上有血……”喜子以为是冯无盐的血,心里想着:可怜的女人:同时赶紧取出干净的帕子来。
他没有看见,却是听见了她的话,片刻后也不管她是否已睡了,放低声音回答着:“百年前有什么好?现在才好。”
钟怜笑道:“有什么东西想买,吩咐奴婢就是了,姑娘何必费这么大的工夫?”
她低头看着左手一直拿着的糖葫芦。
“姑娘,我去厨房把饭菜端过来。”钟怜越过冯无盐要先点亮烛台。
我若死了,你也走不了!”太过用力,一时之间他舌上伤口血势加大,又流了出来,落在她的颊上。
他半掩住深暗幽黑的眼,微微笑着。“冯无盐,不管我是什么身分,只要我还要你的一天,你就只能有一个选择。”
在月光下,灰色石砖地上微微闪烁着薄弱的碎光,钟怜彷佛等了一辈子才听见陛下的回答。
他思绪一顿,盯着她看。“分版分色?那是什么?”
轰的一声,耳边彷佛炸开了,冯无盐眼前瞬间一片泛白,晕眩得几乎站立不稳,右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腰袋里的碧玉刀。
他冷静地暗示她,最好别说实话,有些话说出口就是祸事了。要是蓄意也就罢了,不是故意的那表示什么?
冯无盐缓慢地回过神,看着红楼的人不知何时越过街来到她们面前。
冯无盐正想说“不用了,我不饿”,忽然间——“出去。”
冯无盐看看已经要昏暗的天色,再看看她,点头。“好啊。”现在她是客随主便,宅子是人家的,要她不回去她就不回去。
“还好。”她自觉语气很正常,于是,微笑道:“是钟怜送我的。”
冯无盐的脸上,本来只有泪水,此时与朱红混在一块,怵目惊心。冯无盐也不理自己的脸,忍不住颤声说道:“你……先止血好吗?”
她咧嘴笑。“真是令我受宠若惊。我也是喜欢你的,我心心念念都是你:不过今天,在那间铺子后面,我还是忍不住跟胡公子行了苟合之事,我吻着他的脸,摸着他的身体,在他背上留下我的抓痕,我让他——”
喜子连忙道:“以后奴婢再也不借了。钟怜跟奴婢借的都是新衣裳,没穿过……爷,有句话奴婢不知该不该说。”
龙天运心不在焉地聆听,翻阅画册:图是黑白,却是栩栩如生,相当具有木趣刀味。他毕竟是皇子,给他一半血脉的人又有这方面的才华,一定的监赏功力他是有的。冯无盐的版画偏向中性,看不到女人软绵的痕迹,有着璧人的粗矿与晋人的细致,太后只专春宫图,正是性别造成的视野不同,造就了她身为雕版师的一种缺憾。